写给夏俊峰的儿子:一封未能在报纸刊登的书信
这是少年商学院微信(ID:youthMBA)的第192篇分享文章,来自作家绿妖。2013年5月,《新京报》邀刘瑜、绿妖、刘慈欣、周智琛等一些人,给自己的孩子或别人的孩子写封长信,然后将在儿童节当天作为特刊推出。
这些信大多很温暖,但绿妖的书信,最让人难过。信是写给夏俊峰的孩子强强的。她尝试在儿童节这个本该是充满祝福的日子里,给夏俊峰的孩子讲述他父亲的遭遇,并且希望他理解之后还能爱这个世界。
这篇文章最后未能刊发在报纸上。2013年9月25日是强强父亲夏俊峰的祭日——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夏俊峰今日被执行死刑——谨以分享此文,表达我们的纪念和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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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强小朋友:
你好。当编辑约我给一个小孩写封信时,我想到你。前几天看到你出画册,先祝新书大卖!
和许多人一样,知道你,是因为你的父亲,夏俊峰。2009年5月16日,33岁沈阳小贩夏俊峰在城管勤务室里刺死城管申凯及张旭东,并刺伤一人。2009年底,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2011年,辽宁省高级法院终审维持一审判决。至今本案仍在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复核。
说不清为什么,4年过去,这名字仍被人牢记。也许它触动的是一根古老的神经:一个弱者与庞大机构、民与官之间,力量悬殊的对比。像蚂蚁与大象。这个庞大组织不止是城管。他们当天来了四辆车,十多个队员,围剿一米六五的夏俊峰及其妻子是手到擒来。但它身后那个机器更为庞大。它可以在一审中阻止辩方的六位证人出庭,并坚称夏俊峰未被城管殴打。一边是铜墙铁壁,一边是一个小贩,前下岗工人,现囚犯。我们看到巨大悬殊,他的生命犹如鸡蛋,随时会被铁锤击碎。
对我,这名字还有一层私人情感。在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中,沈阳有百万工人下岗。2009年我到沈阳时,感觉这百万人口似乎都消失了,下岗重灾区——铁西区也建起高档楼盘和商场,看上去富丽堂皇。我住在一位朋友家。他妈妈至今还是一名小贩,在东北零下二十度的露天市场,卖衣服。朋友的姐姐一家也是小贩。朋友说,他认识的人,好像就没谁有正经工作。
夏俊峰案传来,一下想起天寒地冻中,成片一模一样的小区,厚厚的积雪,肮脏的道路,萧条的气氛,跺着骨刺增生的痛脚取暖卖衣服的那位阿姨。他们像这富丽堂皇城市的难堪的内脏。还有那个疑问:数百万下岗职工去哪儿了——他们去当保安、开出租车、做小贩,摆地摊。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该案只是开始,让人看到“城管—小贩”冲突之暴烈。之后,还会有2011年重庆城管推搡小贩间,后者自高处坠下摔出一地鲜血;2013年女小贩被城管掐脖、她一岁半的孩子大哭要妈妈抱的照片在网上疯传。而这也只是冰山一角。它们折射出社会矛盾之激烈,是千万下岗人口要活下去的努力,与嗜好大广场大马路大商场的行政意志之间的矛盾;是有车的人不愿马路被小贩添堵的矛盾;是我们现代文明高档整洁的城市规划里不希望有穷人扫兴的矛盾。但在一个失业人口达两亿(语出温总理)的国度,地摊无可替代。它缓解就业压力,提供更廉价商品。我喜欢的小说家路内,有段时间在路边卖袜子。我说卖烟都比卖袜子强啊。他说,当时的钱只够进两包袜子。我自己,曾在路边发过英语培训班的传单。今年号称毕业生的寒冬,而我家地铁附近多了许多年轻人在卖衣服——一席之地,却是穷人的救命之所。
夏俊峰下岗后四处打零工,钉过箱子、做过推拉门,干过空调厂,最后摆摊卖炸串。我看到,一个人努力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但每一条生路都被堵死——工厂倒闭下岗、摆摊被城管驱逐。这也是此案为何备受关注,许多人,都曾在生命某阶段做过小贩。我们都可能成为夏俊峰。于是,网上此案争论格外激烈、两极化。一派坚信城管“没有打人”(此派人数较少),另一极,则拥夏俊峰为英雄,高呼杀得好。
被杀的两位城管是夏俊峰的同龄人,一个未婚,是家中独子。另一个带着老婆孩子与父母、因病至今未婚的哥哥,挤在一处五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为何欢呼?社会矛盾激化,无论是驱逐者还是被驱逐者,无论是杀人者或是被杀者,同为制度受害者。与其争论城管有没有打人,不如探讨“城管”制度的合理性,如何从根本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前几天,我遇到一位台湾老师,他家世代务农,种水果。对“卖水果”非常了解。讲到菜市场,我说,若有人不愿花摊位费进菜市场呢?他说,还有一种叫市集,免费,进去交易就好。还有,许多菜农是早起卖菜,卖完就走,警察也不大管。另外还有民间组织。比如我家种枇杷,农民会组织枇杷产销班,到枇杷产期,它会去找农会(也是农民自发组织),农会帮大家找销售渠道。比如在台北做一场枇杷展销会,场地费它出。我吃惊地:难道不是农民给它钱吗?怎么连场地费也由农会出?老师笑着点头:它争取农民,为了选举,为让你存款到农会。——我当时想,这种制度不会出现夏俊峰。
好制度,是服务型社会,人们习惯互相帮助。坏制度激发暴力。
那些指责游贩为何不进菜市场、或租赁门面,光明正大做生意的人,有没有了解一下本地菜市场摊位费、门市房的月租金?本该是公益性质的菜市场,在各地承包给私人后,摊位费一路飙升,综合各省会数据,一个摊位年租金在两万至四万间,且多为半年或一年付。做小本生意的不想进,很正常吧?更别提寸土寸金的门市房,夏俊峰们哪租得起?他的人生中,谁曾给过他帮助?不说缺失的官方救济,我们有像样的民间组织互帮互助吗?而事发地如今为沈阳有名夜市,每天交二三十元管理费便可摆摊,如此荒诞现实又让人百感交集!城市规划,是不是本该给地摊留出空白,如台湾那样?还要多少个夏俊峰,才能重新审视我们的规划,使之更人性,更符合当下国情?
强强小朋友,很抱歉,我说了这么多你可能听不懂的话。和台湾老师聊天后,我一直想起你父亲。是否像孙志刚案引出收容遣送制的废除,时代需要一个夏俊峰案引发人们对“城管”制度的高度审视?至少,在一篇新闻结尾,我看到“一位卖小电器的老人对记者说:‘夏俊峰的事儿出现后,城管至少不敢再打我们了,但看见他们,我们还是会跑。’”——“至少不敢再打我们了”,算一种进步吗?可是你父亲和那两名死去城管,为此又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我又为这种“时代需要”的念头感到抱歉。即使真的“时代需要”一个夏俊峰,那么,身为时代中的存活者,既得利益的我们,也应对此有所认识,该对时代的祭品有所歉意。
所以我写信给你。才12岁,你过早感受到黑暗与不公。2012年,你被同学打成轻微脑震荡,妈妈问为什么不还手,你说:“我还手,他说我爸是杀人犯怎么办?我把他打死怎么办?他打我一下我不还手,打我两下我不还手,他打完我第三下,就不打我了。”记者给你拍照,你总捂住脸,怕被同学发现你的父亲是个杀人犯。
作为成年人,我为我们给你一个这样的世界感到抱歉。我们本该努力让它变得更好。所幸你有个了不起的妈妈,只有初中学历的她几年中学会上网,发微博,找律师,给你办画展——只为了“让这案子不要冷下来”。她对记者说“如果结果不好,我一定跟我儿子说,爸爸是得心脏病没的,我一定要让儿子觉得世界是美的、好的,起码让他的人格是健全的,不会仇视社会。”她努力保护你的心灵免受仇恨吞噬。
我还看到,在你画册里,有一句说明:所得将悉数捐给强强一家和两个城管的家庭——在暴戾的世界,如此善意弥足珍贵。
我喜欢的一位女作家,徐晓——顺便说,她也曾坐过牢,强强小朋友,有一天你会知道,坐过牢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当你生活在一个权利受到限制的年代,“要么你放弃自己的权利,要么你就是这个社会的叛逆者”——她说:“相对于政治的社会的道德的标准来说,审美是更稳定更恒久的标准,只是它也许比任何标准都更高更完美,因而更加难以企及。”也许你现在还不懂,但你的画,已在践行并验证这句话。
用儿子画展挽留丈夫生命,以画册收入帮助三个受害者的家庭,这其中的美和爱,跨越仇恨的鸿沟,凝成一束光,照亮世界。
所以,你很珍贵,强强,你的画是这光的源头。我还要说,不要被生命中最初的障碍困扰。当有一天,你能直面镜头,坦然诉说你父亲的遭遇,你会发现,说出来比遮掩好,说出来,意味着见光,而不是变成心头的一个疤。当然,那是你长大后会明白的事。
祝快乐!
绿妖
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