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中学的哲学教育
这是少年商学院微信(ID:youthMBA)的分享文章,作者是崇明,原文发表于南方周末。我们已与之联系授权。
法国年轻人的成年礼
很多年前,在一堂法语作文课上,听外教谈起她在巴黎高师预备班上的哲学作文训练。她列举的几道作文题中,我还记得一道。这道题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它只有两个法语词“Moi, je……”这两个字的意思都是“我”,后者是主语,前者是强调后者的同位语。“我,我……”,我当时心里直嘀咕,要求刚刚中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用四个小时对“我”做一番哲学发挥,大概只有这个产生过“我思故我在”的哲学思想的民族才能想得出来。
这种哲学训练,针对的并非仅仅是能够进入高师预备班的中学毕业生精英。2011年前,它是所有普通高中(分为人文科、经济社会课与科学科)和技术高中(以协助学生升学为目的,不同于职业高中,后者以就业为目的)的高三学生必修课,而从2011年开始,法国教育部规定从高中一年级就开始哲学教育。并且,哲学是中学毕业会考的第一门科目,普通高中和技术高中的所有学生,只有通过这一会考,才能毕业并有资格进入大学。用一个法国记者半开玩笑的话来说,哲学会考似乎成了法国年轻人的成年礼。
把哲学作为高中生的必修课和会考科目,这是法国中学教育的独特之处。欧洲另外两个伟大的哲学民族——英国和德国,并未如此推崇中学哲学教育。在德国,哲学课只是中学生的选修课;在英国,哲学课则更多的是比较宗教课或逻辑课。在欧洲,除了法国之外,只有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把哲学列为高中生的必修课。在这几个国家中,意大利主要是在“思想史”课程中教授哲学史的某些内容;西班牙的哲学课分为两年进行,第一年是公民教育,第二年是哲学史。
法国则按照哲学概念和主题来组织哲学课,训练学生对关乎人生、社会、政治的一些根本问题,进行初步的哲学思考。最近在国内网上热议的哲学会考试题反映了这一点。
这些问题在最伟大的哲学家们那里,都是争论不休的话题,为什么法国要求其国民在年轻时就开始加以思考?事实上,在法国,中学哲学教育的目的并非为了造就哲学家,也不是为了让法国人掌握哲学,而是为了培养公民。这解释了为什么经济社会科、理科乃至技术科的中学生都被要求学习哲学。中学哲学教育的本质乃是公民教育,因为哲学被认为有助于塑造具有自由精神、批判意识和政治责任的“开明公民”。
学习哲学是公民的权利
通过教育塑造公民的理念,可以追溯到18世纪的启蒙运动。而在法国大革命期间,革命者试图建立新的教育体系,来锻造新法国所需要的理性国民。拉卡纳尔(Joseph Lakanal)在大革命前是天主教修会的哲学老师,他在1793年进入国民公会后,积极参与国民教育改革。他认为,自由思考和发展批判理性的权利属于每个公民。显然,哲学对于培养自由思考和批判理性至关重要。因此,从大革命教育哲学的逻辑来看,学习哲学是共和国公民的权利。
哲学教育并没有能够在混乱动荡的大革命中得到实践,倒是被终结了大革命的拿破仑纳入到法国公共教育系统中。拿破仑非常重视针对12岁以上男孩的中等教育,致力于把他们培养为国家所需要的军人或公务员。当然,拿破仑对自由思考和批判精神毫无兴趣,他希望教育能够培养忠诚于“宗教、君王、国家和家庭”的公民,而哲学对于他而言,只是这一国家教育的工具罢了。
中学哲学教育并未随拿破仑垮台而终结,而是不断得以发展。在保守的自由主义七月王朝期间,1840年担任公共教育部长的哲学家库赞(Victor Cousin)强化了哲学教育在中学中的地位,并引入作文的形式来培养中学生的哲学思考和表达。
在属于第三共和国时期的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共和国和天主教会的斗争最终以确立政教分离原则告一段落,共和国因此在政治和教育上取得了完整的支配权。反教权和反旧制度的共和国致力于通过初级和中等教育向国民灌输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和精神,中学哲学教育被认为是通过思考学习自由的重要途径,是共和国通过学校展开的公民教育的顶峰和完成。因此,哲学学习不仅仅是公民的权利,也成为他们的义务。
自由是哲学教育的目的
第三共和国至今,“自由”被法国人视为中学哲学教育的灵魂。
首先,在共和主义理念里,只有能够运用自己的心智独立思考的公民才会认同民主共和国这一政体。从大革命到20世纪初,共和国正当性的确立有赖于国民能够摆脱天主教和君主制传统在政治上的约束。今天,民主和共和的正当性在法国已经毋庸置疑,但是哲学教育的自由品质依然重要。
在现代社会获得充分权利和尊严的个体,是否有能力运用自己的自由?这需要他们对人生和社会的一些最基本、最重要的问题具有思考能力。哲学教育有意识地引导即将成年的少男少女们关注哲学问题,因此“自由是否意味着不遇到障碍”、“欲求不可能的事物是否很荒谬”这样的问题出现在会考当中,并不令人意外。
同时,共和国要良好运作,公民能够在自由中理解和承担自己的社会和政治责任并且相互尊重与合作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哲学教育也常常围绕一些对于政治和公共生活而言不可或缺的问题展开,如国家的权威、工作的价值、个人的权利和义务、自由的内涵和限度等等。
自由还体现在哲学教育的方式上。中学哲学教育没有任何正式教材,教师依据一个内容宽泛的大纲来选取教学内容,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组织教学。因此,教师可以说是这一教育的主宰,他的个人风格和能力往往决定了哲学课成功与否。而学生在学习中也享受充分的自由。
首先,这一教育反对知识性的灌输,因此不采取哲学史的教育方式;学生不需要花时间去掌握哲学家的思想和哲学观念的演变,而是在老师的引导和激发下,围绕某些概念和文本来对最具有普遍性的问题进行自主思考。
其次,训练和考试通过作文来进行,没有国内考试中的填空题、选择题、问答题等等。在会考中,学生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来对一个问题或一段文字发表自己的看法。显然,这需要掌握一定的哲学知识和概念,但更重要的是在这些知识和概念的基础上来明确问题,发挥自己的思考,同时必须能够有效地组织和表达自己的思考。
显然,贯穿自由精神的中学哲学教育,必须在一个崇尚自由思考的氛围中才能进行。从启蒙运动开始,法国人就热衷于哲学。今天的法国人,依然保留了18世纪在咖啡馆、沙龙中讨论哲学的习惯,哲学爱好者经常就一个问题在咖啡馆里组织一场非正式的辩论。哲学学者的课程和讲座、媒体如著名的法国文化电台中的哲学节目,也很受欢迎。
极其严格的高中教师资格考试保证了中学哲学教师的素质。很多高中教师都有博士学位,他们像大学教师一样同时从事研究,出版著作,甚至成为某些领域的知名专家。不少学者在找到大学教职之前都会在中学任教一段时间。如果在学术会议上你碰到某位法国学者,头衔不过是中学教师,你因此轻视他,那就错了,因为他可能已经出版了好几本著作并得到业内同行的承认。
哲学教育也常常遭遇失败
当然,哲学教育和其他学科的教育一样,也常常遭遇失败,并且失败的比率可能更高。我有一个法国朋友,他以一篇关于卢梭的论文获得哲学博士,之后一直在一所高中教哲学。我读过他关于卢梭的论文,非常精彩。有一次他给我看学生的考卷,试题是对帕斯卡的一段话进行分析。他对某些学生非常不满,批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爱读书。他给我看了两份考卷,几乎是空白,只能得一两分(满分是20分)。事实上,哲学会考的平均分也就在10分左右。
2012年是卢梭诞辰300周年。熟读卢梭的法国人不会忘记他在《论科学与艺术》中的教诲,真正的哲学思考只有少数人才能胜任,而很多人热衷于哲学,不过是因为无所事事和虚荣自负。由虚妄的哲学活动而发展出来的文人政治的危害,经历过大革命恐怖和二战后意识形态迷狂的法国人,不会没有切肤之痛。夸夸其谈、招摇撞骗的哲学明星,在今天的法国也屡见不鲜。因此,法国的中学哲学教育反对浮夸的博学和辩论。哲学教育目的首先是让学生认识到,人类的一些根本问题和他们也是密切相关的。这种启迪和发现会影响他们一生,并非因为他们会成为哲学家或学者,而是因为他们认识到人生和职业的意义,取决于他们是否能对这些问题给出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而他们也应当以自己的人生和职业,去理解这些问题并探求其答案。
更为重要的是,中学哲学教育是对政治生活的准备。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在哲学课上就正义、自由、平等、国家、工作等问题所学到的知识和进行的思考,事实上是对他们成为公民的预备。差不多同时,他们获得选举权,在法律上成为完整的公民,将在生活中切身理解公民的政治和道德职责。人们只能在自由的运用中学习掌握自由,公民教育只能在政治生活中完成。年轻的法国人能够在政治参与中检验和理解哲学教育传授给他们的公民之道。
换句话说,政治生活将延展哲学教育所提供的公民教育,或者说政治生活是哲学教育的延续。此外,哲学能够激发但并不必然能引导的爱欲激情,在政治生活所培育的现实感和审慎中得到约束。因此,哲学固然有可能制造一些心怀不满、以自己的激情和自负扰乱社会的不良公民,法国也不时会出现萨特这一类以其爱欲和疯狂蛊惑年轻人的哲学教师,但柏拉图所警告的“哲学毒蛇”,不能咬伤清明节制的城邦公民。
近二十年来,某些东欧、拉美国家也纷纷在中学中开展哲学教育,帮助年轻人通过自由思考来理解自由的价值。哲学教育成为民主化的重要内涵。哲学与民主的有益关联,取决于哲学的执著和民主的热忱能否在政治中化身为健全的公共精神和公民德性。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分享1995年巴黎哲学宣言所表达的信念:“哲学思考在教学和文化生活中的发展,通过发挥公民的判断力——一切民主的基本要素——积极地推动了对公民的塑造。”